离开一线城市,回村“家里蹲”的60天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到王二和陈清扬中年时的重逢。陈清扬的样子变了不少,优雅、脱俗。王二看着她,心中感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质,放到合适的地方就大放光彩。"我的本质和我的户口性质是一样的,就是一个农村人。
我出生于1998年。腾讯、新浪、搜狐、京东,都是那一年成立的。我从一个迷惑哭闹的婴儿,长为一个不再哭闹但依旧迷惑的成人,早已过了我妈孕育我时的年纪。我的生活伴随时代一同经历巨变,我不得不接受着外界发生的变化,也不得不承受它们在我身上发挥的作用。
尽管过去二十多年,通过读书考试,我一步步从农村走了出去,小镇——县城——城市,在北京、深圳、广州都住过两年以上。但对于城市生活,我始终懵懵懂懂,处处拧巴,从来也不曾如鱼得水。
2022年年末,经历职场种种挫磨之后,我在广州一间出租屋里连续"蹲"了两年,不上班,靠断断续续的稿费,还有朋友和我妈的接济过活。今年春节之后,广州的租房合同到期,捉襟见肘的生活一下子仿佛山穷水尽。与家人几番争吵后,我妈勉强接受了我的提议——先回湖南农村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再"蹲"三个月,然后拼尽力气找份工作。
从现实层面看,似乎并不是我主动离开了城市,而是城市将我"驱逐"。因为我没有过硬的技术实力,也没有强大的社会化技能,好像只有些盲目自信在身上,注定是要碰灰的。
几年前,第一次尝试"家里蹲"的生活时,我曾写下:"如果天生是淡水鱼,何必向往大海呢?"时至今日,心境未改。
一
农村的景象或许都差不多。没有城里那种没日没夜的喧嚣市声,总是很安静。尤其我们村小,人口不过二十来户,谁要大声喊句什么话,全村都听得见。
在村子里逛一圈,迎面碰到人的几率并不大,他们不是在田地里干活儿,就是在自己家里喝茶休息。常见到的是三三两两踱来踱去的鸡,还有冲人汪汪一顿狂躁输出的狗。有时我看得很开,将自己赋予鸡犬的性质,感觉灵魂也有了飞禽走兽的轻盈。

我的老家位于湖南乡村(作者供图)

作者供图
农村人面对的几乎是唯一既定的未来,即身体终老的那一日,因此,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农作、打牌、喝茶、聊天和刷短视频中去,毕竟没什么所谓辉煌的前途,也不存在无间炼狱。时间就像风与云与光的呼吸,在满山树枝摇晃、人家门前鸡犬之声中,缓慢流过了。
这次回村,经常白天或半夜里听到放烟花,我奶说,那是有老人去世了。苏东坡所言"存亡惯见浑无泪",大抵如此。在城市里,则很少听到人去世了。人的死,每每以案情的形式出现。我在城市里只接触过一例自然死亡,那是我在广州城中村的出租屋,隔壁栋的90多岁的房东老太太。
不同于农村家家户户独门独栋的居所。城市里的房子,可以一间一间抠出来,像玩消消乐那样,把一栋楼给瞬间"消"掉。穆齐尔的短篇《乌鸫》,有一段对于柏林大院的描述,形容得十分贴切:
"双人床一层楼一层楼地叠放着。因为楼里所有卧室的位置都一样,窗子的墙、浴室的墙、壁橱的墙,给床的摆放位置做了一个几乎精确到半米的限定。同样,餐室也是这么一层楼一层楼地重叠,贴白瓷砖的洗澡间、有红色灯罩的阳台亦然……这种规律性中蕴含着一种暴力性。"
这种暴力性,如今已然司空见惯。它会使人生出一种很无力的感觉。譬如我曾经的出租屋,是广州城中村一栋住宅楼里的一间。从地面抬头往上看,会看到一溜儿一模一样的窗子。窗子里面,是无数间一模一样格局的房子。
总之,我所租住的地方,是无数间一模一样的房子中的一间。为此,人很容易想到,自己不过是无数人中的一个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我认识广州的一位作家,笔名为飞行家,擅于城市中人的书写。他在最新一则短篇里开宗明义:"我很难想象每个人都有自己漫长的一生,你在街上随便看见一人,想象他正在处于生命的中段,然后每一个行为动作都接续着参差不齐的生命故事,再看另一人。一个个密密麻麻。可你永不得知随便哪一人的完整模样,有时候连自己的一份也不清不楚。"
一位朋友曾借用季羡林老先生提出的"比较地狱学"概念,将生活喻之为"比较地狱学研究"。单从空间上来说,城市里地狱味儿是比较重的。如果你在一线城市挤过早高峰,尤其是搭乘扶梯进地铁站时,你应该真切地知道什么叫"下"地狱。
人建造了城市,却成为它的奴隶。
而在村里,这些都是不存在的。人生活在农村,是农村的一部分:阳光覆盖之处,作物生长,鸟兽张扬。
你只要一直生活在这儿,甭说一个人了,就是这个人嫁过来的奶奶,她一生故事的主要脉络,你也能轻轻松松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在这里,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人内心的世界。仿佛那是耻于言谈的)
回忆起十几年前,我的爷爷奶奶还未退休,种植烟叶维生。许许多多个正午,我出门去喊他们回家吃饭。不是走到跟前再说"吃饭啦",而是远远地看见两个影子了,便双手围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呼喊:"吃~饭~啦!"一忽儿,他们也远远地回应。
我钟爱于这份静谧,因天地辽阔,予人一份自在。城市里的人,说话都小声;因城市拥挤,大声说话会干扰他人,是不得体的行为。

树上的毛桃(作者供图)

摘艾草准备做青团(作者供图)
二
坦白说,以上种种,倒也算不上我逃离城市的理由。人要在城市长期生存,需要一份相对稳定、足以维持生计的工作。所以,一切还得从工作谈起。
从2017年参加工作开始,到2021年,期间虽换过几家公司,但离职到入职的间隔,基本不会超过两个月。2021年4月过后,我接连被迫离职三次。
先是经历了一次裁员。好不容易在一家文案公司找到了工作,只上了一天班,又被开除了。开除我的理由是:"经背调发现,你的行文逻辑性不强。"
为何入职以后才进行背调?我要求补偿——当场即收到2000元汇款。这称得上是一份日结两千的工作,假使可以如法炮制,则脱贫不愁,致富可期。
后续找工作更不顺利,又因为租房的事,我被第三方中介坑了一大笔。具体就不展开聊啦,想起来就胃疼。总之,当时维权未果,我拔剑四顾心茫然,心下郁愤不已,索性不管不顾,先回了珠海,即我爸妈定居的地方。
知道我吃了记闷亏,我妈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我也顺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我妈骂完了,情绪舒畅了,我哭完了,心里也松快了。接着,就开始在珠海找工作。
珠海的家离中心市区较远,公交来去一趟,接近四小时。因为是初次回到小城找工作,心态上有些好高骛远,我先给中心市区的一些公司投递了简历,职位只选了"新媒体文案"。
所以,很快又历了一波劫。
那是在一次复试中,面试官拿出一张能力评价表,一边提问,一边在对应的栏目里,给出对我的评价。对方问我"北京和珠海两座城市有何不同之处",我答了气候、交通、人物形象等区别。
然后,就在评价表上看到了"敏锐度:一般"、"表达力:一般"等等断语。我的心气被渐渐打压了下去,捱到第二轮复试时已经心灰意懒。这份工作自然也没有把握住。
时间像一头野驴,跑起来就不停。已经年底了。看到我长时间没有个稳定的班上,我妈焦急万分。紧接着,我开始在以家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内找工作。不过一个星期,就开始了月薪三千、大小周制、自己带饭、步行上下班的外贸业务员生活。
那段时期,国内外贸行业势头大好,加之我本科商英专业(尽管只念了一年就退学了),也算对口。所以从求职到入职,一切顺利。上班第二天,就有客户主动在我的店铺里下单,开门红。
此时的我还不懂得何为"忌半场开香槟",自以为轻松快乐的新生活就此开始,我妈也欢喜了好几日,还给我送了两天午饭呢。要知道,作为留守儿童,之前我从未体味过家人送饭的温馨。
得意忘形,乃人生极大乐事,只是不想这得意消散太快,还不到两个月,我又被辞退了。这回的理由是:试用期不合格。因为除了主动下单的那位客户,此后我没再开过一个单。但这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吧!因为入职没多久,我就得了腱鞘炎,确实不宜上班劳累。
三
转眼,2022年春节过去了。也许真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工作屡屡碰壁,我"竭"了,干啥都没精气神儿。
恰巧以前在深圳交好的一个朋友,搬去了广州,和我聊起广州相对低廉的租金和物价。我心头动摇,便也去广州租了房子。兴许换一座城市,就能柳暗花明呢。
走完了下坡道,这回轮到想不到了:在广州找工作更加坎坷。作为一线城市,广州的待遇相对来说确有些磕碜难言。大小周甚至做六休一制度的公司不少,薪资水平也低,文案类基础月薪四千五,业务员则基本三千底薪,美其名曰可拿高提成。
"新媒体文案"和"外贸业务员",这两个有工作经验的职位,我都投了很多简历,但很少收到回音。即便有面试邀请,结果也都不尽人意。
印象最差的一次面试经历,是某奶茶品牌给我的。到了以后,先在一间会议室里等。会议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记得那天等了很久,具体多长时间记不清了,总之,我到场的时候,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太阳光还是明晃的白色,有人来喊我面试时,光线已经是橘子汽水般的暖色。
面试时问的问题,几乎全是我带去的简历上现有的。问完以后,面试就结束了。我起身离开时,太阳光的颜色还丝毫未变。他们说,之后会给我答复。但等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收到任何回信;我主动去对话框询问,发出去的话也一直处于"送达"状态,再没有变成"已读"。
找了两个多月工作,手眼不停地划拉招聘软件,要么就是为面试奔波,我感觉自己趋于麻木了。忙慌之中,我随意抓住了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在跨境电商平台卖丝线。通过面试后,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没想到!入职以后的场景竟然似曾相识:一大早开例会,全体员工和老板都在公司空地上集合,大家一起喊一通沸腾的口号,然后再回到各自工位上班——这和我2017年误入过的诈骗公司是一样的操作。
上个班而已,卖个丝线而已,咱就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一点吗?熬到午休时间,和HR打过招呼后,我就走了。
四
或许是情绪绷得太紧,一时之间没能放松下来,我的精神状况变得险峻,又一次有了强烈的轻生念头。(我这个人,轻生念头经常有,强烈的轻生念头却不常有,上一次这么强烈是割腕自杀,但血小板过于给力,流的血还没献的血多)
我买了一张机票,飞去了九寨沟,想死在那儿。俗话说得好:"要死就死远点",九寨沟是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
其实从距离上讲,它比北京要近,但北京是城市啊,人从车站里出来,就像被放生于人海。万人如海一身藏,安全感是有的。而九寨沟是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方,相对来说比较封闭,人烟寥寥。到那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有点惶惶不安。
整个旅途,比找工作还要心累。首先是连绵阴雨天气下的九寨沟,不易使人觉出它无上的美丽,看到也就是看到了,看过也就是看过了,没有惊鸿一瞥的珍贵难忘。
再就是我遇到一个性格霸蛮的司机,一路上向我推销她自种的藏红花、她朋友开的酒店、她分销的大巴车票,等等。即便我戴上耳机、或者躺在座椅靠背上睡觉,请求她不要和我说话,也没有用。
我是风刮来的一棵摇钱树,并不会在那里生根,对他们来说,现在能多摇点是一点,游客的体验是最不重要的,毕竟九寨沟这么远,一个中国人一生大概率只会去一次九寨沟。
最后,是返程时,由于核酸检测有效时间从48h改为了24h,我被拒登机。多花了几百块打车的钱,又在松潘县内的酒店滞留一晚。这一趟,算是把身上仅余的万把块钱花光了。
哎。有时连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我的懒惰和任性,促使我一步步偏离了社会生活的轨道,还是我天然的敏感和脆弱,使我不得不"剑走偏锋"。
塞翁失马。我选择九寨沟,是以为它纯净至美,才会不远千里,情愿葬身其中——但正因为旅行体验糟得不能再糟,反而使我搁置了这一决定。
在松潘的酒店里,我接到了两通电话。一通来自广州一位阿Sir(他是这么自称的),他说接到我一个朋友的报警电话,得知我要自杀,特地来劝阻一下。我回说自己一切都好,他让我加他的微信,以后想不开就找他。后来当然是一次也没有找过,求生意志这回事,别人给不了;不过,我俩偶尔会在半夜三更的王者峡谷相遇,他的段位常年钻石。
另一通电话,来自一位知道我全部情况的朋友,她听到我想重新开始生活后很高兴,借给我几千块钱周转。
此后,对于找工作的进度,她比我焦急得多。世事向来如此,债权人会承担比债务人更大的压力。我得出经验:找朋友借钱,尽管对方不会像金融机构那样收你利息,但你另外背负了一份人情债,情绪利息也是需要偿还的,这并没有更实惠。
五
自己找工作太难了。8月上旬,通过以前在北京合作过的乙方公司的对接人内推,我在一家美妆种草公司顺利入职。
由于那个月未满全勤,按出工天数计酬。我按老板的要求,从8号一早开始上班(我原意更早入职),直到31号下班去赶珠江新城地铁末班车,工资是2819.19元。
唯一称得上待遇的,是接到品牌广告后,产品可以留一套自用。我不讲究护肤美容之类,寄过去一些护肤品给借我钱的朋友,也给我妈留了几瓶。
后来的广州,众所周知,一再封控。我的情绪也数度崩溃。
2022年11月6号晚11点半,我下班回家,一排排红色水马围住了社区,原来的出入口上挂一张防控办蓝底白字的牌子:"病毒难缠,居家安全,务必配合"。和同社区的几个人一起兜兜转转到半夜,才找到入口进去。
11月18号,解封,欢欢喜喜去公司上班。从来没想过"上班"和"欢欢喜喜"会有什么联系,疫情做到了。
11月20号,再度封控。
一个人心里的创伤,会有时代和体制的印记,对我来说,情况再清晰不过:高考——裁员——疫情。我又一次踏上了"想死"的征程。
12月,我从这家公司离职,所幸债务已还清,至今没再上过班。
从此,过上了每天睡到自然醒的生活。
从此,过上了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生活。
从此,一日三省吾身:TO BE OR NOT TO BE?
如果说上班的人生活在一种平静的绝望之中,那么不上班的人则每天都在感受狂躁的绝望。人一出生就穿上了红舞鞋。上学、上班,越过沟沟坎坎。是你要做的事情,每每令你精神呕吐,而使你的肉身得到喂养。
我喂养着这劳累的生命,有时对此疑惑不解:究竟为谁辛苦为谁甜?在我抑郁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里,觉得想活的事情觉得都并不值得,无法对冲:一份快乐无法对冲一份痛苦。
六
有天定了定心神,和我妈打了通电话,聊起有个卖保险的朋友,和我介绍过"人身意外保险",倘若被保险人自杀了,保险公司还是要赔的。我想要买一份,受益人写我妈。事实上,即便我买了这份保险,自杀也是拿不到任何赔付的,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我妈毫不犹豫:"不要买。退一万步讲,即便你真的出事了,这钱我们也花不下去。"
她接着说:"你好好工作,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可以。不像我们一大家子人要管,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要管。你只要管理好自己,应该是很幸福的。"
必须承认,我鲜有扎实的幸福感,但真的生活得很轻松。相比于我爸妈,他们不仅是自己需要吃了上顿想下顿,还得顾好我爷爷奶奶、弟弟妹妹的每一顿饭。
如果一个人每天三餐不落,一年至少要吃一千零九十五顿饭。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很久以前记在心里的句子,那天顿然想起,生发新的了悟:人的焦虑和痛苦,在于承受不了自身漫长的生命——那些活得神采飞扬的人,大概是从来不用担心下一顿饭的人。
两年多以来,我在广州一间出租屋里,不上班,极少社交,维持着一人一猫的"家里蹲"状态。期间,除了断续的稿费、几位朋友的援手,我妈也接济了数目不菲的五千块钱。但生活仍然入不敷出。
有天我看到《懒人吃饼》这个寓言故事,产生了很奇妙的共鸣:
"有一个人非常懒,天天躺床上都懒得动弹。有一天,他的妻子要出远门,临走前做了一张大饼,足够他吃几天。妻子把这张饼挂在他脖子上,叮嘱他饿了就吃。然而,几天后,当妻子回到家中,却发现懒人已经饿死了。妻子发现他只吃了嘴巴够得着的饼,其他地方纹丝未动。原来懒人已经懒到连头都懒得转一下了,最终把自己活活饿死。"
懒人张嘴咬饼、咀嚼、吞咽,这些动作本身,比单纯转动一下头更累呀!如果吃饼都不觉得累,又怎么会拒绝转头呢?正如我本人,不上班只写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不比上班时有稳定收入更难熬吗?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人一猫、不被人类打扰的生活,品尝到了这种生活的纯粹的滋味,所以感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回不去了。
"写作未必是最适合你的""写作不是必须的""写作不赚钱"……很多人这么对我说,但我觉得写作令我思索,令我在思索后平静。而上班呢,和人打交道的事情,总是不断消耗着我。
我很容易受到外界侵扰,集体生活对我来说等同于阿鼻地狱。比如学生时代,老师坐在讲台边上一个个叫名字,学生就一个个上去领卷子,那半节课甚至一节课都是被浪费的,因为在那样的场合下,即使没有叫到我的名字,即使老师讲的所有问题都与我无关,我也做不了别的事情。上班,开会,也是如此。我的生命都被浪费在权力掌控者对于效率的追求上了。
我可以尽情挥霍自己的一切,也可以心甘情愿为所爱之人和所钟之事徒劳辛苦,我甚至可以不为什么随时死去,但不想过一种迫不得已的生活。
七
今年春节之后,租房合同到期,一下子仿佛山穷水尽,不知去路为何。那时立春已过,天气尚且寒冷,我心下却已经盼望起春暖时节:多少年未得见故乡的春天?
想回去看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姹紫嫣红一片,盛似燃放的火焰,簇簇团团。
眼下的生活越是晦暗不明,我就越容易回想起过去经历的可爱事物,好像非得如此不可,要在记忆里重温生命曾拥有过的和煦岁月。后来读梁遇春,他说"若使生活本身就不值得我们的一顾,我们哪里会有惋惜的情怀呢?"于是顿然明白,回忆是一种确认,确认生活值得一过,不至于让这颗心陷落消沉之中,对世界心灰意冷。
既是起了这样的意头,我便尽力与家人沟通。起初遭到强烈的反对,后来他们话头渐渐软了下来,最后同意让我待上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怎么办呢?"正如家人问过多次、与之相似的问题:"你不上班,也不嫁人,以后老了怎么办呢?"我不敢去想这些问题,也想不了,只能顾着眼下。
把猫托付给一位同栋楼里交好邻居,猫也喜欢他;往行李箱里装了两套换洗衣服,一把雨伞,我就回了老家湖南农村。剩下的东西,全部寄回珠海——那些东西我也大多都没有打开过。
家乡和我自己的家,都发生了一些变化。正是因为这些变化,使回村不仅成为一种选择,而且是一种称得上不错的选择。
我们村位于湘南郴州,距离市中心约70公里、县城约40公里。我曾在"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的微信小程序里,搜索这个地名,没有相应结果——那个小程序里,连"月球地名"都有很多个。虽说位置过于偏僻而名不见经传,但村子离乡道不过一公里,相对于要走大段山路才能见到马路的地方,交通已算不得封闭。
而现在,一个最直观的变化,是交通更加便利了。乡道通了公交,村里修了硬化水泥路。前两天,我花八块八毛钱网购了一贴蓝丁胶,商家发了顺丰快递,快递员开着大货车进村,给送到了家门口。
至于我自己的家,前几年,我爸妈建了三层楼的独栋别墅,有一个院子、一只狗、一群鸡,还有WiFi信号。最重要的是,每层楼都有浴室和厕所。
也许有人会问:最重要的竟然不是WiFi信号吗?这就不得不提到我自小长大的老屋了。
老屋是砖木结构的两层楼,一楼用于日常起居,有六个房间、一条廊道和五张床;二楼一半是储物室,两间小的一间大的,剩下一半是晒台。

院子的火炉(作者供图)
老屋有正门和侧门。从正门出去的门坪前面,有一个小洼地,洼地上长着两棵很大的桃树,树身一直在腐烂。从侧门出去,不到十米的地方,有一栋小小柴房,一半是烤房,用来烘烤烟叶;一半是灶房,有一大一小两个灶台,大的用来煮猪食,小的用来煮鸭食,剩下的地方堆放柴火。
可见,房子不小,房间不少,但没有一个可以用来洗澡和上厕所的地方。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的排水设施。生活废水几乎全倒在桃树洼地上。
刚开始,大人们都不洗澡。只是舀点热水倒进水桶,拿块毛巾浸湿,擦脸擦身,最后洗脚。小孩子好一点,有个盆可以泡澡。天气热的时候,我从早上倒满一桶水,晒在门坪上,下午就脱光了,出来门坪上泼澡(用双手掬水往身上泼)。
但这种美好时光只持续到我八岁那年,因为不好意思裸奔了,对身体有了羞耻感。而这种羞耻感并非自发产生。事情的因由,有天下午,我正在外面快快乐乐泼澡,村里有个爷爷路过,冲我喊道:"不怕丑!"那一次我羞窘异常,飞也似地跑进了门。
直到我妈回湖南生产——2009年——我爸在老屋一楼的廊道尽头,装修出一间澡堂。澡堂有一个排水口,可以将水排往屋后的泥地。
那么这一家人怎么上厕所呢?没有冲水厕所。冲水厕所,白色陶瓷蹲便器,那时是极其高端、少见的设备。
小便,家里有尿桶,大便得去旱厕。旱厕在老屋的左下方,要下一个坡道。坡道很陡,雨天湿滑,冰雪天更甚,只能在上面洒满燃尽的煤球灰。
大便要去旱厕,几块木板搭建形成蹲位,下面是一个积攒粪便的大坑。有时甚至会两三个人蹲在一起上厕所,蔚为大观。
此刻回首过往,略感荒唐辛酸。不过,这里生活节奏仍然没什么变化,同过去一样古朴。这个村子似乎永恒而坚固。它没有经受过覆灭性的自然灾害,看起来也不会遭受城市化进程的拆迁。
八
千百年的小农社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因里带来的习性。有时令蔬菜时,一部分用来吃新鲜蔬菜,一部分用来晒干菜、腌咸菜。晴天种地,雨天喝茶,偶尔赶集。
我的身体踏上这块故土,便找到了它内在的运行规律,像一只被修好的钟表,用重力驱动齿轮,用齿轮控制时针、分针和秒针的转动,只依据最基本的定理。回来一个多月,每天自发地早起早睡,作息有了规律,心情也平静许多。

我家院子里的鱼池(作者供图)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我向往的生活状态。
回到结绳记事的朴实年代,听起来荒谬而不可置信,但其对于个人生活而言,却存在实际的借鉴意义:当我把微信卸载,再装回来之后,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没有了,所有的对话框都没有了,界面空空,与此同时,心里却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信息时代积留太多的信息,而我并不需要那些数据。我没有巨细靡遗记录一切生活痕迹的习惯,也不像帕慕克那样要搭建一座纯真博物馆,连烟头都收藏四千多个。我像一个过去的人那样生活已经足够。事情做就做了,话说就说了,过去就过去了。
在广州家里蹲时,我每天要花很长的时间看电视剧,为了逃避自己的生活。我把所有的思绪都塞进那块电子屏幕,虽然身体还留在现实生活里面,但意识已经被电视剧里他人演绎出来的生活给完全吸纳了。现在,我很少有时间看电视剧了。
首先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一日三餐,半点懒都躲不掉:村里点不着外卖。早餐比较灵活也简单,可以蒸速冻包子、泡麦片、煮面条等。中午和晚上就累一点,每天待在厨房里的时间近三个小时——毕竟做完饭、吃完饭,还得洗碗刷锅抹灶台。一般一顿饭三个菜,几样菜轮换着做:西红柿炒蛋、青瓜炒蛋、清炒油麦菜、清炒娃娃菜、清炒嫩南瓜丝、胡萝卜炒肉、莴笋炒肉、苦瓜烧鸭、香煎豆腐、肉末茄子、干豆角炒炸鱼块、油炸豆腐干烧竹笋、花生排骨汤、黄骨鱼汤……
切菜过程真的很愉快啊!洗净的蔬菜们都很靓丽,挂着小水珠,颜色的点缀令眼睛愉悦,眼睛愉悦是幸福的开始。

蕃茄红,线椒绿(作者供图)
切菜是空间的艺术,像折纸游戏,区别在于折纸还可以还原成本来的样子,只是留下几道折痕。譬如切一个圆圆的嫩南瓜,竖着从中间剖开,再对半剖开,开始切片。三四片叠起来,切条。反过来——条,片,块,个——又是一组乐高游戏。
我做得最好的一道菜是肉沫土豆,我爷我奶和我家狗都很爱吃。步骤全凭直觉,可以分享一下:
土豆切菱块。先把肉沫用姜末和酱油腌好,再倒油炸土豆。炸得差不多了,盛碗里,倒一些油出来(刚好用来炒一棵油麦菜)。炒肉末,和切碎的青椒一起炒。倒入土豆,放盐,炒一会儿,淋点水,加入葱花,再翻炒一下,装盘。过程中调整一下火候就行。

我的肉沫土豆(作者供图)
在广州吃外卖时,没有电子榨菜就吃不下去。如今自己练就了好厨艺,饭菜干净又美味,吃饭本身变成了一件愉快的事情。但如果可以选,我还是会选外卖。主要是我家油烟机坏了,油烟全蒙脸上、头发上,气味钻进衣服里,以至于我每天都得用洗面奶,顶多隔一天就得洗一次头发。不过即便油烟机没有坏,炒锅溅油在身上也很烦……
除了做饭,其余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清理草坪上的落叶,以及铲院子里的狗屎和鸡屎。生活呈现出一种迫在眉睫的状态。不做饭,没得吃。不及时清理落叶,会堵住疏水口。不及时铲屎,院子臭烘烘,引来蚊虫肆虐。
尤其前段时间我爷我奶都病倒在床,里里外外需要我一个人忙活,院子里的鸡屎全靠我一个人铲。养了六只笨鸡,它们歪头提爪,成天在院子里东转转、西转转,时不时低头啄下地,时不时蓬起羽毛拉泡屎——鸡的消化速度很快,而且鸡没有膀胱,不像人类身体里还有个"尿兜子"可以憋一憋。有天认真记了个数,从早到晚我一共铲了122泡鸡屎。真是辛苦我了。那段时间身体疲累的程度不亚于生了一场病,连带着精神也倦怠了,钱掉在地上,都不想费力气弯腰去捡。
除了被迫做饭和铲屎,我还被迫早起了。附近一座山在开荒,每天清早六点,锯木声就钻进我的房间和耳道。我的房间在三楼,也许是地势原因,传来的声音最尖利。噪音像牙痛,无法忍受,所以我只能闻声而起,下楼转悠。治疗失眠效果最好的不是褪黑素和思诺思,是早起,清早八晨就起。现在我晚上十点前就能睡着。锯木声无法避免,只有老天能让我睡个懒觉——下大雨的时候,山上不开工,那真是天赐的睡眠。
我的写作顺利了很多,每天都可以写两千字,以前一个月也未必能写这么多。不过,这种好状态是从最近才开始有的。前两个月,每天不刷会儿剧、玩会儿手机,我心下就不舒服,哪怕需要牺牲部分睡眠时间。这可能是一种戒断反应,戒电子瘾并不比戒其它的瘾容易。

桑葚熟了(作者供图)
但最重要的是,我的思维变得更敏锐了——这也是天赐的。我感觉到自己是被所在环境接纳的,所以心弦没有绷得那么紧了。天空朝我敞开,大地朝我敞开,春天朝我敞开,桃树、梨树、李树,胡颓子、紫藤萝、金银花……我认得这么多植物,它们在我面前洋洋洒洒地开花结果,我们都向彼此敞开怀抱。我好像真的和万物生活在一起了。
比如我拍下这张照片,激起思绪万端:落叶从空中掉下来,它将自己的生命力融入泥土,来到了竹笋出生前的世界。竹笋从地下钻出来,带着身体里不断向上生长的力量,它会和天空越来越近——会看到落叶曾经眺望的风景。

作者供图
……
我也是爱城市的。
公路与行道树,公路上或流动或凝滞的车辆,行道树上或流动或凝滞的云,走与停的人,走与停的风。太阳咸辣,草和叶子的气味生生熟熟。入夜,半空中数不清的一个个方格,亮起灯火稠密。
只是这世上没有温柔乡,没有流淌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对于一个穷人来说尤其如此。好的生活,就是更少痛苦和无聊的生活,是两两相较下,得出的最好结果。回村的这些日子,是在所有不自由的选择里,我能享用的最好生活。
三月之期近在眼前。我妈提前了一个月就打电话催问我接下来的规划:去哪座城市?做什么工作?是不是现在就该找房子了?
接过这通电话的当晚,我又失眠了。第二天,在清晨六点的锯木声中起床,无限消沉。我提前一个月开始消沉,像无声地为自己号丧。因为我依然不打算去上班,也就是说,我依然没有收入可以养活自己。
最近常拔笋,或许因而常想起一句诗:"你的耐心应该要比春笋再多一点。"这是我以前的网友刘尚清在一次与我聊天结束后有感而发写的一首诗的结句。想对自己的生命更有耐心一点,哪怕再多一个月。所以我定下决心,这个月过完,下个月想到哪就搬去哪。接下来我要把自己记录过的文稿,做一番整理。万一有出版的可能,我可能就用不着出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