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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的时候想躺平,但又会听到时间在耳边流逝,于是……

最近这段日子,我的信箱里每天都会收到数篇写梅花的散文,看了总是想,DeepSeek能写得更好的文章,作家还需要继续写吗?

梅花当然可以写,但是这种司空见惯的题材很难翻出新意。《红楼梦》里林黛玉写王昭君,宝玉对此大发议论,说作诗最重要的是推陈出新:“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

那么黛玉有没有翻出新意呢?当然有,要不然宝玉也不会说这么多了,他说这些就是为了夸他的林妹妹。宝玉说:“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与人同。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意思就是,咱家林妹妹比王安石、欧阳修也不差啊。

但大多数人不是林黛玉,写梅花也好,或者再晚点写樱花、写海棠也好,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话:“这些花多么美啊!”用无数形容词修饰这句话,再引用些古人诗句,显得阅读量和词汇量很多。论阅读量和词汇量,我们能比得过DeepSeek吗?我们搜肠刮肚,“白头搔更短”,也抵不过人工智能十来秒的生成结果精彩。

到如今,人类手里其实只剩下一张牌,那就是体感。DeepSeek缺的就是体感,它再厉害,也是由被灌输进去的各种信息组成,在此基础上进行筛选和分析。那些信息本身良莠不齐,尤其是文科类信息,很难有个清晰明确的判断,它的筛选是不是会取粕去精也是说不准的。

张爱玲说过:“我一向有个感觉,对东方特别喜爱的人,他们所喜欢的往往正是我想拆穿的。”DeepSeek的写作也有这个问题,我试过让它用张爱玲的文风写作,它只会强行塞进去“华美的袍”之类被用滥了的词。

张爱玲的好,在于体感清晰而独特,让你感同身受地相信了整个故事,作家的催眠术得以施行。比如《色,戒》里,她这样描写王佳芝等老易时的紧张:“她打开手提袋,取出一小瓶香水,玻璃瓶塞连着一根小玻璃棍子,蘸了香水在耳垂背后一抹。微凉有棱,一片空茫中只有这点接触。再抹那边耳朵底下,半晌才闻见短短一缕栀子花香。”

最妙的是“微凉有棱”四个字。刺杀即将开始,王佳芝在过度紧张中打开了自我保护功能,她变得麻木,但触觉很难关闭,所以她抹香水时首先感觉到的是那点接触,半晌才能闻到一缕香。而她的感觉全部集中在触觉上,因此能有对小玻璃棍子的那种精准感觉。

就我之所见,写紧张,没有比这段写得更好的了。平庸的叙事者只会说“紧张到极点”,而高手写作,就像胡适推崇他老婆做的蛋炒饭,看不见蛋,但蛋味十足。张爱玲不说紧张,却将紧张感写得和你血肉相连。

大师写作有个特点,就是多描述、少叙述。我看到很多人写父母,用的全是概括性语言,可能发愿太大,不概括无以简短地讲完他们的一生。其实大可不必,让一个人的形象立起来的,往往不是一生,而是一瞬,你连一瞬都不好好写,怎么还妄图写一生?

如果你对你的闺蜜、发小讨论你的父母,你肯定不会告诉他们,你爸妈得过哪一届先进工作者荣誉,而是会去讲述那些美好或者不够美好的幽微时刻。把你跟最好的朋友才会说的那些话说出来,就会有“微凉有棱”这样的神来之笔。

这么说着,觉得自己有好为人师之嫌,我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高明的写作者,但作为一个写了很多年文章并且愿意反思的报纸编辑,我有很多成败得失的经验。必须承认,如今传统媒体的影响力大不如前。20世纪80年代,在市级报纸上发表作品的大多能在乡镇政府找到一份工作,在省级文学期刊上发表一篇小说,就能轰动全省文学界。我自己也是靠写作改变了命运。前一阵子碰到一位作者,她说当年她在我们副刊上发表作品时刚刚离婚,同时有失业的风险,就是靠着发表作品才在单位里有了才女的名头,因此走出人生低谷。

如今在报纸上发表作品很难帮人逆天改命,稿费也没什么提升,作者们在写作上并没有什么野心,就是茶余饭后信手写写,以无益之事遣有涯之秋。但我再想想,不管写作还能有多少收益,我们都应该写得再好一点。写得再好一点,就是过得好一点,好好过才是活着,不然就是朝死亡之路上一路狂奔了。

也有的时候想躺平,但真的躺下来、静下来,又会听到时间在耳边流逝。尤其像我这样的半百之人,每天都想好好地过,想过得有建设性一点。所以我选择全力以赴地写。时间是我自己的,我的每一刻都很重要,人的时间其实是不应分出垃圾时间和黄金时间的。

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在微小静默的世界里尽力表达自己。有个朋友给我发微信,说:“翻翻你们的副刊,觉得还挺温暖的,有很多很真挚的表达,那么多人在很用心生活。”不算多隆重的表扬,但我听了很高兴,说到了我的心趴上。我作为编辑的选稿标准就是“真挚的表达”。虽然我们给予的回报很有限,但真挚表达本身,就是与这世界诚挚的链接,就是回报本身了。

《也有的时候想躺平,但又会听到时间在耳边流逝,于是……》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新华社概念图

来源:作者:闫红